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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18年昏迷不醒的英雄巡警陈文亮和守望相助的深圳好人

2014-09-16  来源:深圳特区报  【字号:  

深圳各界爱心人士登门探望英雄巡警陈文亮。深圳特区报记者 许业周 摄

英雄巡警陈文亮和他的父亲陈如豪、母亲吴清琴在一起。深圳特区报记者 岑志利 摄

    深圳特区报记者 金 涌

    人们说大爱无言,那是因为它超越了语言,如同春夜细雨,润物无声。

    一对父母和一座城市,以爱心之城的名义呼唤一名英雄巡警醒来,这是心的呼唤,更是爱的奉献。

    早在1997年11月29日,深圳市公安局罗湖巡警大队一中队机动分队民警陈文亮,在追捕飞车抢夺犯罪团伙时身负重伤,经抢救脱离生命危险,但不幸成为了“植物人”。来自全国的专家组曾预估,类似头颅严重损伤的患者至多只有3年的生命期。然而事隔18年,6000多个日日夜夜过去了,这位“无语英雄”仍顽强地延续着生命,除了失去思维意识,颅脑功能尚未康复外,他的体温、脉搏、呼吸、血压等多项生命体征均属正常,尤其臂、腿、背、臀部保持肌肉弹性。

    这个生命的奇迹是如何创造的呢?

    今年 4月22日,广大市民关注的第十一届深圳关爱行动优秀集体个人名单揭晓并举行颁奖仪式,英雄巡警陈文亮和他的父亲陈如豪、母亲吴清琴共同获得“十佳爱心家庭”荣誉称号,一时间全场掌声雷动。

    是什么拨动了千万人的心弦呢?

    让我们走进这个家庭,感受英雄壮举,倾听英雄的父母和一座城市大爱的呼唤。

    18年前,英雄巡警,热血铸盾

    母亲说:儿子,你的路自己走,妈就盼你平平安安

    父亲说:当警察可能会流血,会伤残,甚至付出生命,你要有这个准备

    1994年8月初的深圳,一场台风过后,高温不退。来自各地的逾万有志青年,在罗湖滨河报名点排起长龙,参加深圳市首次面向全国的巡逻警察招考。虽然录取人数仅1200名,各项报考条件近乎严苛,涌动在胸腔中的热血激励着他们迎难而上,力争成为“十里挑一”的特区巡警。

    陈文亮,乳名阿亮,祖籍广东汕尾红草镇西门村,生于1976年7月16日,是陈如豪、吴清琴夫妇唯一的儿子。阿亮自小随父习武,崇拜巨星李小龙,擅长散打和双节棍。父亲是中共党员,长期从事基层治保工作,阿亮耳濡目染,从小培养了强烈的正义感,上初一时他就不顾危险抓过犯罪嫌疑人。在乡亲们眼里,“亮仔天生就是干警察的料!”

    上世纪80年代末,特区改革开放方兴未艾,陈如豪调来深圳外贸,辞职后经营农产品和养殖业。阿亮高中毕业,进入深圳中旅属下的珠宝金行,很快升职助理,薪水可观。父亲希望儿子历练几年,然后接手家族生意,一起把网点开到全国和东南亚去。而在澳洲做电脑生意的堂兄,也一个劲催促阿亮办移民,兄弟联手把事业做大做强。

    阿亮如何抉择?

    陈如豪记忆犹新,当时他们正在香港旅游,中午吃饭不见了阿亮,怎么也联系不上。原来他溜回深圳报名去了,他要辞职当巡警!吴清琴估摸,竞争那么激烈,哪里轮得上我家阿亮呀。结果却令她吃惊:阿亮不但考上了,而且排名很靠前。父亲记得,入警当年,阿亮就把罗湖公安武术散打冠军的奖杯抱回了家。母亲第一次见到穿警察服装的儿子,在春风路老地方岗亭,他巡逻归来,叫一声妈,先立正,后敬礼,多威武呀!这个瞬间定格在1997年的10月30日,照片中的阿亮剑眉星目,带点顽皮地笑着,成了父母心中永远的自豪。

    知子不过父,怜子莫若母。

    由于工作原因,陈如豪曾多次参加追思会,花丛中静卧的英烈,轮椅上伤残的民警,撕心裂肺般呼唤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一幕幕刻骨铭心。“阿亮爱唱军歌,会弹吉他,喜欢自弹自唱,最爱《说句心里话》,经常还改词。你们听——既然当巡警,就是责任大,你不巡逻我不巡逻,谁来守护咱鹏城谁来守护家……”

    父亲语气严肃:“阿亮,当警察可能会流血,会伤残,甚至付出生命,你要有这个准备。”阿亮敬重父亲,父亲从小教他学英雄,走正道,流血不流泪,父爱重如山。吴清琴反复叮嘱:“阿亮,你的路自己走,妈只盼你平平安安,早点给我抱孙子。”从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妈付出了多少心血呀,母恩深似海。

    父亲说:阿亮,你得拿出真功夫,狠打飞车贼,让市民有安全感

    母亲说:当警察要有爱心,多做好事情,帮人也是帮自己

    在原罗湖巡警大队一中队队友的眼里,阿亮既有铮铮铁骨,也有寸寸柔肠。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为了鹏城安宁走到了一起,相互帮助,形同家人。阿亮一身好功夫,遇到危险总是冲在前;他经济上宽裕,吃饭抢着买单,谁有难处都出手帮一把;他在队里年龄最小,却经常为人化解心结,像个见多识广的“老大哥”。

    坪山公安分局机训大队副大队长王烈辉,当过阿亮所在机动分队的分队长,“阿亮擒凶有绝招,一次行动中,他整个身体腾空而起,像山鹰俯冲,硬是将持刀抢劫的嫌犯扑翻在地,结果磕掉一口好牙,‘鹰扑’也因此得名。”王烈辉说,巡逻警察,“巡”字当头,顶烈日,冒风雨,24小时连轴转,发现案情、突发事件随时处置。阿亮上路以来,每天步行15公里,一周105公里,一年大约5400公里,平均每月磨破一双袜子,每季度穿烂一双牛皮鞋,衣帽被汗水浸染得面目全非。

    罗湖毗邻香港,处处闹市,人口流动量相当大。一段时间里,以飞车抢夺为特征的路面犯罪飙升,一中队全警出动,在口岸、火车站、春风路等重点布控,机动分队昼夜蹲守抓现行。1996年9月2日凌晨,在沿河北路,一驾“黑摩”歹徒抢夺下班女工,陈文亮接警穷追不舍,将歹徒逼进死胡同就地制服;1997年3月16日夜,新秀村多辆的士遇劫,陈文亮乔装司机赶到现场,3疑犯不知是计,围上来用刀背、铁棍敲击车身,企图实施抢劫。只见他,猛地拉开车门,说时迟那时快,先踢翻一个,再打倒一个,最后一个吓得跪地告饶……据记载:陈文亮从警两年零9个月,参与破获各类大要案34宗,亲手抓获犯罪嫌疑人36名,多次受到市公安局、市巡警支队、罗湖公安分局的通报嘉奖,其所在一中队荣立集体三等功。在香港回归之际,陈文亮再获市局嘉奖,被省厅授予三级警司警衔。

    为民排忧解难,同样是人民警察光荣的职责。那是香港回归后的第一个国庆节,加籍华人崔阿婆结束旅游途经深圳,到罗湖口岸已是半夜时分。阿婆人生地不熟,身上仅剩几十元外币,无奈之下,只有拉着行李车徘徊街头。阿亮问明情况,用车将她接回队部安顿食宿,第二天又买好车票直接送到口岸。阿婆回到加拿大,跟儿女说起阿亮,才想起没留下对方的联系方式,懊悔不已。于是,选在新年到来前夕,特地将感谢信和贺年卡直寄深圳市人民政府。当事人回忆,阿婆接到阿亮英勇负伤的电话就哭了,她绝没想到这位可亲、可敬的深圳巡警,已经躺在医院的重症加强护理病房,再也不能与她交流了。

    也正是从那时候起,“有危难,找巡警”一语,在深圳风行。

    母亲说:阿亮说办完事就回家吃饭,这是他最后一句话

    父亲说:阿亮倒下了,很英勇,我们为他骄傲,为他光荣

    1997年11月29日晚6时,阿亮下班回了家,跟妈商量做几个家常菜,美餐一顿。这时手机急促地响起,是王烈辉打来的,称一个飞车抢劫团伙现身泥岗天桥,急待队友增援。“阿亮熟悉案情,关键是他擒拿过硬,抓现行少不了他。”多少年过去,王烈辉仍扼腕自责不已。

    阿亮一把拉开房门,冲下楼梯。吴清琴追出来喊道:“阿亮,妈等你回来。”回声越来越远:“妈放心,办完事我就回家吃饭。”这是母子间最后一次对话,为这话,妈等了18年。

    夜幕下的鹏城不平静。

    警车追至泥岗天桥,经过改装的“黑摩”突然加大油门,逆行冲上人行道,警车急打方向盘,掉头堵截。却不料一辆大车迎面驶近,只听轰的一声,惨剧发生了!警车原地打转180度,阿亮的头猛地撞向右上方拉手,顿时昏迷过去。王烈辉紧急上报警情,一边大声呼唤阿亮,阿亮流血不止,缓缓睁开了眼,吃力地举起一只手,指向腰间佩枪,“替我,替我保管好……”说完又昏迷过去,这一次,他再也没有醒来。随后赶到的救护车,将阿亮急送附近武警医院,医生诊断为颅骨凹陷粉碎性骨折,伤情十分危重。

    时间就是生命,市领导下达“死命令”:分秒必争,不惜一切抢救陈文亮的生命。

    在家中,陈如豪、吴清琴一直焦急地等着阿亮,等得饭菜都凉了,楼道里还没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夫妇俩隐隐感到不安,不时地走到阳台上张望。晚8点一刻,电话终于来了,那端的王烈辉泣不成声,“叔,姨,阿亮出事了,出事了!”什么,你说什么……吴清琴眼前一黑瘫软在地,陈如豪赶紧掐她人中,待清醒过来,一并奔向路边的士。

    阿亮瞳孔放大,身子不停地抽搐着,鼻嘴里喷出大量血沫。夫妇俩见到儿子那一刻,胸口像被扎了一刀,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这是刚才还生龙活虎的阿亮吗?做手术清理头部,小护士缩手缩脚,陈如豪接过剃发工具,阿亮长这么大,头发从来都是他亲手理的,这头哪儿圆哪儿平做父亲的最清楚。可这次太难了,手一直在颤抖,胸口很痛,很痛。在长达9小时的手术中,两次送出“病危通知单”,阿亮的生命极可能终止在某一刻……走廊里,站满了闻讯赶来的领导、战友和亲人们,他们默默地祈祷着,期盼着。

    短短时间,巡警陈文亮热血铸盾的英勇事迹,经《深圳特区报》率先报道传遍鹏城,各界人士带着鲜花、果篮、慰问信、祈福卡、千纸鹤,纷纷前往医院探视慰问。

    最终,英雄以顽强的生命力战胜了死神。

    手术后,阿亮转到市人民医院重症加强护理病房,实行24小时严密监护,不间断地进行抗脑水肿、脑出血,颅骨修补等综合治疗。然而现实无情,来自全国的脑科专家会诊认为,即便手术成功,类似严重颅脑损伤的患者,其植物生命状态一般只能维持1至2年,极少超过3年。换句话说,阿亮只有3年的生命期。但同时有观点指出,阿亮年轻,身体底子扎实,恢复机能尚好,倘若坚持充分医疗和康复护理,确保高品质营养,催醒的可能性依然存在。

    这就是希望,心怀希望就永远有希望。希望之光,照亮父母走过6000多个不寻常的日日夜夜。

    18年里,大爱父母,不离不弃

    母亲说:伤在他身上,疼在我心里,只要我活着,就会陪着他

    父亲说:植物有生命,植物人就能醒来,我们会等到阿亮那一天

    从1997年12月开始,阿亮先后接受十多次大小手术,之后,进入长达18年的植物人状态,法医鉴定为伤残一级。为了唤醒儿子,陈如豪、吴清琴夫妇所承受的生命之重、生活之困,常人无法想象,笔墨难以形容。

    手术后的阿亮,头颅右上方有个鸡蛋大小的塌陷,身体大部分功能丧失,无言语,无知觉,无思维能力,完全依赖鼻胃管输送药剂和流质、糊状营养食物,维持正常生命体征。儿子成了“睡人”,无论父母怎么呼叫也不醒,短短几周,吴清琴的头发白了,瘦下去几公斤,濒临崩溃边缘。陈如豪突然意识到,儿子已经倒下,妻子陷入绝望,如果自己再挺不住,今后的路还走不走,怎么走?他坚强地振作起来,字字有力、动情:“清琴,植物有生命,植物人就能醒来,我们会等到阿亮那一天!”

    陈如豪关了公司,安排了员工,转让了老家的养殖场。在这同时,吴清琴从国有企业辞职,提前办理退休。白天,一个在外奔波,一个医院看护;夜里,一把竹躺椅,一个军用折叠床,在病房轮流值班。最初几年,夫妇俩睡觉从没脱过外套,睡不着就坐起来,泡壶浓茶熬夜。时间久了,阿亮稍有动静,他们准能辨别出“睡人”症结何在?要么鼻塞了,要么有痰了,要么肠胃难受了,要么该大小便了……于是,两人轻手轻脚地忙碌起来,调试室温,导管吸痰,更换成人包纸尿片。或者,清洁皮肤,涂抹药膏,按摩穴位,揉搓关节,直到窗帘发白,滤进清泉一般的晨光。

    在医院附近的出租屋里,陈如豪用砂锅、瓦罐熬制中草药汤,不时揭开盖舀一勺尝尝,“汤药再苦不能放糖,因为会抑制药性,降低通脑疗效。”凡是新药、新疗法,他都会先尝先试,有把握了,才用在阿亮身上。一次试药过量,出现中毒症状,当他扶着墙壁想站起来时,一阵天旋地转,踉跄跌倒,头磕着铁制床角,满脸是血。恰巧,吴清琴回家撞上了,赶紧扶他到马桶边蹲下,手指头插进喉咙,刺激舌后根将胃容物排出体外,方逃过一劫。

    这惊心动魄一幕,让夫妇俩后怕不已,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来照顾阿亮,谁来支撑这个家呀?他们懂得了,守护和延续阿亮的生命,何止是父母的责任,也是社会的托付呀,岂能有丝毫闪失!

    陈如豪早年的理想是当医生,为此读了不少医书,拜过老中医,还进修了推拿按摩和药酒配制。为了唤醒儿子,18年来,他四处奔波,风雨无阻,遍访上百个市县镇村,攀爬过深圳、广州、梅州、惠州及潮汕地区的大小山头,单采药铲用坏15把,自创药方十多个。人们说,“阿亮父亲采、购回来的中草药,能铺满一条深南路,堆起来是一座山。”北京、上海、南京、西安、海口、长春、郑州等地的医疗单位、植物人研究机构,跟他们家有交往的专业人士,迄今超过了两位数。连远在伦敦的华裔教授也闻之动容,适时寄来催醒药方,远程指导阿亮的治疗康复。

    而今,年逾花甲的陈如豪竟然赶起了时髦,手机上网、微信交友,“因为那里头有良师益友,有病友知音呀。”吴清琴告诉记者,哪家医院引进了新设备,推出了新疗法,取得了成功的案例,不管距离多远,他都要追过去上门咨询,请专家来深圳会诊。有时候难免花些冤枉钱,甚至上当受骗,但他从不抱怨,“钱去有来,财散好聚,阿亮机会要失去了,金山银山有何用?”

    时至今日,夫妇俩寻医问药的脚步从没有停止。

    母亲说:用手搓洗的衣服,穿着舒坦,帅气,还贴着骨肉,更近更亲

    父亲说:我们的呼唤声,他一定听到了,听到了,就离苏醒不远了

    住院3年,阿亮回了家,家在罗湖的布心山上。早年房市低迷,陈如豪瞅准机会,买了三楼的两套打通,空气质量好,很清静。问题是没电梯,阿亮每天的户外活动,得两人抬着轮椅上下楼,而且菜市场在山下,医院离得远,实在不方便。到2003年,他们下决心贱价抛售,在景田北的小区新置两套,其中一套做家庭病房。这里紧邻北大医院和福田中医院,菜市场就在家门口,交通很便利。

    这个特殊的病房位于楼宇顶层,阳光透过落地窗射进来,阿亮半躺着就可以面向郁郁葱葱的莲花山。一切按标准化设置,空调、病床、药柜、器皿、轮椅、担架、康复器械,以及厨房、煎药室,没有丁点的异味。家中常年聘请2至3名专业护工,全天候轮班护理,并与医院相关科室挂钩,维持即时手术和治疗。久病成良医,夫妇俩将阿亮的日常护理归纳为“五常”,即吃、喝、拉、洗、翻。首先吃饭,为流质半流质,因为不能咀嚼吞咽,早期使用注射器、鼻胃管输入,后用小勺;其次喝水,每天至少七八次,滋润脏器,水必须温热;第三排便,使用成人包纸尿片,便秘时涂抹甘露油,严重就用指头一点点抠;第四洗澡,一天一小洗,两天一中洗,三天一大洗,保持皮肤光洁度;第五翻身,不时变换体位拍打背臀部,以促进血液循环,防止皮肤溃烂生褥疮。

    阿亮家的洗衣机很少用,多少年来,他换下来的衣物都是母亲打上肥皂,用手一点点搓洗。为娘有切肤之感,儿子穿上手洗的衣服,舒坦、帅气,还贴着骨肉,更近更亲。一次,阿亮痰堵了喉眼,引起剧烈咳嗽,整个脸都乌紫了。等不及救护车赶到,陈如豪就嘴对嘴地进行人工吸痰,吸一口吐掉,再吸一口,再吐掉,直到痰净通畅。植物人时间睡长了,淤痰又浓又臭,“哪怕割我的肉取我的命,只要能唤醒阿亮,我心甘情愿。”医生感叹:“嗨,多耽误一分一秒,都可能导致窒息死亡。”如今,这位父亲被久病的儿子“逼”成了一名家庭医生,聊起穴位按摩、营养康复一套一套的,令人刮目相看。而且,他自成一体的疗法、药酒、滋补品,还帮助到一些登门求助的病友,并为专家所认可。

    陈如豪、吴清琴务农出身,赶牛扶犁插秧割谷的活都干过了,就没想到有一日还要用这双手为儿子做康复。扶阿亮站立时,一个扶头护颈,一个抱腰顶膝,说声“起”,于是,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阿亮从颤巍巍开始,慢慢立直了,目视前方,稳稳当当。父母屏住呼吸,一旁若即若离,随时助力一把,防止他失去平衡。时间静静流逝,阿亮顽强地站立着,与病魔抗争着,不断改写生命记录:10秒、30秒、1分钟、10分钟、30分钟、45分钟……

    整套动作下来,吴清琴扶着门框一个劲喘气,陈如豪大口喝水,连声说“老了,不中用了”。放松时,说笑间,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欣慰与幸福感,实打实写在两张饱经磨难的脸上。正是长年如一日无休止、不间歇的康复护理,阿亮浑身上下从未生过褥疮,臂、腿、背、臀部肌肉始终保持弹性,令人称奇。接下来,夫妇俩还得做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那就是“呼唤”,一种重复了千万次的呼唤。看他们,一左一右,俯下身来,贴近儿子耳边,有节奏的,全情投入地齐声喊着:“阿亮,起床了,上班了,去抓坏蛋了……”一声比一声高,声声充满期盼,不管儿子真的听到了没有,反正做父母的第一感觉是听到了,听到了,就离苏醒不远了。

    植物人看上去长期卧床消耗少,似乎不必额外的补充,但陈如豪反倒认为,“主要并发症是营养不良,更需要摄入充足的高蛋白、低脂肪,富含维生素的新鲜蔬果,容不得丝毫疏忽和缺失。”新来的护工喂流质食物,喂着喂着走神了,上勺没完接下勺,差点噎着阿亮。吴清琴看在眼里疼在心,若是没剔净的鱼刺,卡住了喉咙,怎么办啦?于是从那天起,她每天都要细心地挑鱼刺,用文火煲鱼粥,拿小勺亲自喂,好像这样阿亮才吃得饱,好得快。挑一条鱼的刺不难,可这样的动作持续不断多年,那其中饱含的情就浓得化不开了。最初,阿亮每餐要准备七八种菜,一日四餐,分别在早上6点、中午11点半、下午6点和晚上11点,于是她凌晨5点起床,到菜市场买回新鲜猪肉、猪肝和牛奶,到9点折返,挑选青椒、菜花和西红柿,在流食中加入补血的黑米、黑芝麻。奇怪的是,没有知觉的阿亮就喜欢吃妈做的饭,虽然没有意识,但他似乎能判断出融合了母爱的熟悉口味。如果是妈亲手做的,他就吃得津津有味,不然就吃得比较拖拉,甚至会咬紧牙关,闭嘴拒食。另外,妈在喂粥时习惯哼山歌小曲,但只要一停下来,阿亮就会皱眉握拳,表现出躁动不安,直到妈继续下去,或是他听着听着睡熟了,发出均匀的鼾声。

    母子心灵之间是相通的,这舐犊之情跪乳之恩,只恐无法用人间的语言来描绘。

    父亲说:没错,阿亮符合条件,但福利房有限,一线民警更需要

    母亲说:只有懂得感恩和回报,才活得充实,对得起他干净的心

    每天上午10点和下午4点,只要天气好,阿亮都会坐上轮椅,乘电梯下到小区花园里晒晒太阳,换换空气,闻闻花草。出门前,母亲总习惯给儿子戴上一顶99式特警战训帽,就像他当年上街去巡逻。

    那年中秋节,分局领导看阿亮能干,有意调他进机关开车,从行政上培养。“如果去了的话,唉……”陈如豪回忆,在征求意见时阿亮却推掉了,坚持留在基层警队,为什么?阿亮不想改变初衷,他天生是当警察的料,他不怕流血牺牲,他要和队友同甘共苦,尽职尽责。这是他的选择,为此无怨无悔。陈如豪说的动情,“对儿子,我骄傲我自豪,而对妻子,我有种深深的愧疚。”原本承诺生意做大了,他要领着家人去旅游,走遍全国,乃至全世界,现在看来是无法兑现了。为了阿亮,公司关门,工作辞掉,房产贱卖,积蓄花光,从曾经坐拥千万家产跌至贫困线上。虽然而今重新站起,一步步走出了困境,但岁月易逝,病魔难料,今后的路更长更艰难。尽管如此,他们没找过组织,也不利用什么社会关系,始终阳光面对,迎难而上。因为他们坚信,“世间没有迈不过去的坎,没有圆不了的梦。”

    助人者最乐,行善者最美。

    我们很难想象,在漫长的岁月里,这对相濡以沫,承受了儿子生命之重的夫妇,仍然温暖了太多人的心。有人捐款,他们谢绝;媒体采访,他们婉拒;颁发荣誉,他们礼让;困者有求,他们必应。当汶川大地震、青海玉树地震、华南冰灾、甘南舟曲泥石流、云南鲁甸地震发生,他们第一时间捐款捐物,从不落于人后。在汕尾市红草镇西门村,乡亲争相告诉记者,陈家人多年来为家乡修路、办学、建老人院,保护文物建设所捐费用,有字据为证,超过了12万元。来深打工的曾炽强,一次高烧引发心肌炎,躺在出租屋里苦苦煎熬。夫妇俩闻讯马上将他送院救治,并承担全部医疗费用,还特地包车陪他回了粤北老家。曾炽强事业有成后,一有空便来看望阿亮,每次都在他枕边留下一个红包,“这家人的友善,我要用一生来回报。”

    一些护校生初来深圳,夫妇俩尽心尽力,为她们提供食宿和职业帮助。18年来,在阿亮家服务的护工前后200人,短的几月,长的几年,但无论返乡的,留在深圳的,做了老板的,还是移民海外的,他们都跟阿亮家保持联系,常来常往。陈怡、刘丽梅和刘丽娜,每次从美国、香港返深,都要来阿亮家“当一天护工”,重温弥足珍贵的时光。来自黔南水族的潘爱云和湘西侗族的吴爱英,照顾阿亮两年里,没回过一次老家,她们说“在这里,一样有父母的关心,有家的温暖”。

    罗湖公安分局的同志介绍,2013年侨香村政府福利房建成,按政策,有近20年工龄的在职民警陈文亮列入了分配名单。可是,在上门索取相关材料时,又意外地被这对夫妇婉拒了。陈如豪说:“没错,对阿亮是关怀,对我们是机会。问题是,阿亮伤残后没有新贡献,一直领取工资和特殊补贴。福利房有限,况且他没成家,一线民警更需要。”在他们看来,这是家事,家里事家里解决,他们要对得起儿子干净的心。

    殊不知,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无数家事聚合在一起就是国家大事。正是源自中华传统文明的淳朴、友善家风,抚育了英雄巡警陈文亮,并使这个充满阳光的家庭,成为我们传递时代正能量的领跑者。

    18年来,友善深圳,春风化雨

    母亲说:领导逢年过节来看望,组织上操心办实事,我们太感谢了

    父亲说:全体民警起立敬礼,一起呼唤阿亮醒来,我们一辈子忘不了

    2008年12月15日,在宝安体育馆举办“与时代同步”——深圳市公安机关纪念改革开放28周年晚会。当电子屏幕出现“盼追凶民警醒来”一组画面,从局长到民警全体起立,向这个“英雄之家”致以敬礼,万人齐声呼唤:陈文亮,醒一醒,陈文亮,醒一醒……市公安局副局长任继光记忆犹新,“庄严肃穆的场面,恍如隔日,振聋发聩的呼唤,犹在耳边。今天,阿亮仍是深圳警队一员,肩负着人民警察神圣而光荣的职责,只是他还在病榻上,等待苏醒。”

    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早在2004年3月,在深入采访“英雄巡警和他的父亲母亲”基础上,时任罗湖区政协委员的深圳特区报记者,提出一份《政府应加大对伤亡民警家庭的关爱》提案:“……民警的伤亡必然带来无法预估的后果,年迈的父母谁来赡养?孤独的妻子怎样支撑?年幼的子女又如何教育?而最直接面对的,莫过于他们恍如天文数字的医疗康复费用,为此呼吁政府有关部门,给予陈文亮等伤亡民警家庭更多的关爱,切实解决实际困难。”

    对于这份提案,罗湖区组团进行调研并提出具体措施,包括在国家现有抚恤政策基础上,对受伤、致残、牺牲的公安干警给予补贴;建立关爱机制,医疗费实报实销,缺口过大则通过财政、警察基金会捐款解决;重残民警工资、补贴按在岗待遇发放;教育部门对其子女入托、入学提供方便,适当减免学费;根据伤亡民警遗属的实际情况,多渠道帮助解决就业。随后,市领导作出批示,“对陈文亮的情况,要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不能让民警寒心,不能让家属伤心,不能让百姓揪心。”同时,指定专人负责解决陈文亮因公伤残待遇,报销其住院期间全部医疗费及伙食费、护工费。

    铁肩担道义,热血铸警魂。

    资料显示,深圳创建特区以来,在依法执行公务、打击刑事犯罪和维护社会治安秩序中,全市已有60多名民警光荣牺牲,超过6200名民警因公负伤,其中致残230余名。在文明、法治城市建设进程中,多少陈文亮式的人民警察,为国家尽责,用铁血柔情唱出一曲曲惩恶扬善、执法为民之歌;多少陈如豪、吴清琴式的民警亲属,为社会分忧,在他们背后默默书写一幕幕人间大爱,他们同样是可亲可敬、可歌可泣的时代英雄。

    母亲说:阿亮一天也没离开过警队,战友们也从来没忘记他

    父亲说:阿亮虽然不能表达,但我们相信,他全都记在心里了

    2010年6月,深圳推行交巡警合一的警务改革,阿亮的战友调整到了不同的工作岗位。然而,每逢佳节倍思亲,他们都会相约来到阿亮家,送上鲜花、果篮和“利是封”。每次,夫妇俩都会把床摇起来,让他好好地面对昔日朝夕共处、生死相托的兄弟姐妹,照一个“全队福”。这时候,英雄无语,军歌嘹亮,“话虽这样说,有国才有家,你不站岗我不站岗,谁保卫咱祖国谁来保卫家……”

    这是今年6月的一天,在坪山机警大队操练场上,王烈辉率队迎来了两位特别的客人——阿亮的父亲母亲,并请他们检阅队列,参观营房、食堂和宿舍。期间,陈如豪拨通阿亮18年前的手机号,大家惊讶地发现,那豪迈有力的《男儿当自强》彩铃声,竟然响自他们王副大队长的手中。“手机可以换,号码永不变”,早在18年前,阿亮倒下第二天,他就用上了这个号码,用行动宣誓:我是阿亮,我在警队操练,我在路面执勤,我要为你们养老尽孝!

    那一刻,夫妇俩止不住泪花绽放。

    罗湖巡警大队原副大队长陈鉴庭退休后,走到哪都要为阿亮拜访名医,寻觅良方,直到弥留之际,他还不忘多为阿亮家办实事;女刑警曾筱清当年和阿亮搭档,每当队友聚会,她都会通报阿亮的病情进展,将大家采集的医疗信息整理送达。东湖派出所张奕元所长在《致战友父母》诗中写道,“多少个火火的白昼,仰望你雄鹰的飞翔,艰辛的跋涉更有力量;多少个静静的夜晚,抚摸你平静的脸庞,疲惫的身躯热血激荡……”时任罗湖公安分局宣传干事的梁银练,从阿亮入院之日起,风雨无阻,“用镜头讲述每一天”:父亲翻山越岭挖草药;母亲熬更守夜煲鱼粥;阿亮与病魔顽强抗争;战友们切蛋糕,祝阿亮生日快乐……

    战友之情,生死之交,让英雄和他的家庭更加坚信:彩虹总在风雨后,梦醒时分最灿烂。

    父亲母亲说:没有大爱同行,没有友善相伴,我们看不到希望,阿亮也撑不到今天。让我们一起来呼唤,阿亮,醒来,阿亮醒来……

    阿亮的病情连着父母心,也牵动一座城市的千万人。

    在龙岗打工的孙莉、孙艳姐妹,打电话给远在黑龙江伊春老家的父亲,说深圳有个英雄受了重伤,需要野生猴头菌菇补养。难为了这位老父亲,领着一群山里人翻山越岭,走村串户,采集到一包包菌菇,用特快寄来深圳。姐妹随后打的送到阿亮家,留下1000元悄悄离去。

    阿亮家的记事本上密密麻麻,那是某年某月某日——不愿透露姓名的机关干部、企业家、国企职工,捐款捐物;深圳市人民医院神经外科副主任陈东,追踪阿亮的病情,从不言弃;岭南音乐人发起“为了英雄醒来”募捐义演;龙华电子厂8位女工,千针万线绣锦旗“英雄无语,鹏城有情”;从深圳武警七支队复员回乡的林江艇,将积攒的5万元塞进阿亮妈的手提包;居深藏族企业家扎西次仁,捎来取自“雪域高原”的珍贵灵芝粉;理疗按摩师的警嫂郭丽,送医上门不收分文;福田区妇联主席彭迎九,把给女儿的大学生活费转送阿亮家;滨河小学的孩子“千封书信敬英雄”——阿亮叔叔,有些植物人是有知觉的,如果我们每人写一封信,再让爷爷奶奶每天念给你听,相信能听到我们内心的呼唤……

    在罗湖松园南绿树掩映的老住宅区,有一套陈如豪初来深圳时分到的福利房,阿亮曾在这里度过青涩年代。其中一间,今天仍保留着18年前的英雄本色,那被褥、蚊帐、闹钟、书柜、头盔、迷彩服、双节棍,还有断弦的吉他、磨破的沙包……岁月流走了,小屋仍温馨。面对这一切,夫妇俩眼眶湿润,他们说保留这一切,希望有一天阿亮醒来之后,虽然物是人非,在这里触景生情,仍能勾起他无悔记忆的点点滴滴。

    清晨,从阿亮家的窗子看出去,莲花山身披霞光,城市中心区生机勃勃,绿道上奔跑着充满活力的人们。陈如豪、吴清琴夫妇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为阿亮煲粥,熬药,吸痰,排便,换洗,喂食,推拿,扶立……这平常、细碎的事儿他们将不停地做下去,一直做到某天某时某分某秒,阿亮从沉睡中缓缓醒来,叫一声“爸妈辛苦了”。然而今天,这仍是一个梦,一个支撑着英雄和他的父母走过18年6000多个日日夜夜并将继续往前走的梦。阿亮父母说:植物有生命,植物人就能醒来!对他们而言,大爱把我们赐给彼此,即使有生之年无法圆满,这梦,也将永沐希望之光。

    大爱的呼唤,深情而悠长,延续着英雄的生命,震撼着人们的心灵,荡漾在中国的南海之滨。

编辑:李桂瑜